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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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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靜了靜,舒旻疑心自己聽錯,莫不是電視還開著,哪個在說戲裏的臺詞?片刻楞怔後,眼淚先她思想一步覆活,毫無征兆地奪眶而出。她瞠大雙眼,緩緩回身,不敢置信地看著他的嘴,仿佛在求證,剛才所聽見的是幻覺。

這遲到三年的,忽然被揭開的、洞心駭耳的真相讓輪椅上的老人呆住了,唇抖了抖,她啞聲問:“城南,你說什麽?”

陸城南沈默了片刻,忽然開口:“林越諍是林允升的兒子。”

冷不丁地聽見“林允升”三個字,仿佛有一只手在舒旻肩膀上拍了一下,給陸城南的話下了一個註腳。她竭力迫自己冷靜,像是要去推倒他說的一切:“林允升是什麽人?和我們有什麽關系?”

“他是……”舒媽半邊身子癱在輪椅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說,“他是你爸爸生前,辦的最後一個巨貪。”

撐著舒旻的那根支柱轟然間碎成齏粉,舒旻腳下一軟,無力地向門上靠去,眼前的亮光一點點收了去,成千上萬只黑色巨鳥拍著翅子鋪天蓋地地朝她眼底襲去,她重重合上雙眼,靈臺裏一片清明。她想起來了,高中畢業前夕,她時不時能從父親的電話裏零散地聽到這三個字,高考畢業後,她幫父親收拾書房,象牙白的書案上,父親在一疊疊宣紙上,用無比肅殺的字體寫著的,也是這三個字。

還要旁人說得再明白些嗎?

父親生前工作作風極其硬朗,案件調查中從不講情面,辦下一批又一批的貪官、商人和黑道勢力,他常常自詡自己是海瑞,早已經買了棺材在家裏等死。那時她尚年幼,不知道父親的工作是高危職業,更聽不懂他含笑說出的話裏,藏著怎樣的蒼涼無奈。直到後來,她才知道,父親每天都活在死亡的陰影下,無數只被他斬斷的黑手都藏在陰暗處,伺機覆仇。

他的死,哪裏可能真的是一場意外?

“果然是林家人做的!我當年,不止勸了多少次,讓你爸爸不要動林允升,他偏不聽。”舒媽窩在輪椅裏老淚縱橫,“現在怎麽樣?不但搭上了自己一條命,還搭上了女兒!”

“旻旻,你醒醒啊,他的父母是被你爸用命鎖進監牢的呀,他怎麽可能不恨你爸爸?不恨你?那個孩子,他是回來報覆的啊!”

報覆……

媽媽的話像把淩遲的刀,反覆在舒旻身上片著,切著。她終於明白為什麽她好好的在那裏,他卻要來招惹她,伸手將她拉出困境,轉身卻將她推進更深的絕望;終於明白為什麽他對她做盡溫柔的事,拿捏著她的心,卻始終不肯對她說一句切實的話……他用虛虛實實的手段,早已將她五花大綁地懸在空中鞭笞著洩恨,她還錯以為,那是愛情裏甜蜜的痛苦。

背上升起涔涔的冷汗,這一刻,她才發現,他那深井一樣的眼睛,她從未看透過。然而,讓她更加恐懼的是,到了這一刻,她還想著他的溫柔。

雙手死死地覆在小腹上,潑天的怨恨當頭澆下,從她的皮子滲透到骨血裏。古人說,一念成魔,她隱隱聽見心底有個小人在朝她怪笑。

她的寶寶、她的愛、她的夢想、她的人生,那一切光明美好的事物,她還能要嗎?

舒旻捂著肚子,面如死灰地坐在醫生對面。

醫生問幾個月了,陸城南答:“四個月了。”

醫生蹙著紋得青黑的眉,厲聲說:“怎麽拖這麽大才來啊?流是流不掉了,要引產,自己生下來。”

陸城南不明就裏:“什麽意思?”

醫生沒好氣說:“孩子已經成型了,得先用藥打死,再催產,像生孩子那樣生出來。早幹嗎去了?現在來,不是造孽嗎?生的時候會很痛,孕婦要忍著,有一定生命危險,比如血崩,還有絕經的危險。要是沒問題,你簽個字,馬上就入院。”

陸城南的臉驟然白了,兩手緊握成拳,神色覆雜地望著舒旻。

舒旻面色平靜,她像在潛在水底,他們的話聲自岸上傳來,渺遠而虛空。

陸城南在她面前蹲下,握住她的手:“舒旻,不做了,我們結婚吧,把孩子生下來。”

舒旻擡頭看著醫生,漠然說:“我自己簽字可以嗎?”

利落簽完字,舒旻拋下陸城南,游魂一樣地往走廊盡頭的特護病房走去。陰森老舊的走廊裏,兩邊病房裏的人都虛浮無力地或坐或躺,沒有人氣。

她乖順地在病床上躺下,大而無神的眼睛望著天花板。醫生和陸城南隨後進了門,醫生語速極快地說:“今天先做各樣檢查,去照下B超,明天一早給你打催產針,要是順利的話,晚上就會有妊娠反應,慢的話,後天一早也能生下來了。”

舒旻木木點頭,醫生則又轉身跟陸城南交代了幾句後離開。

陸城南關上門,在舒旻床前坐下,拉住她毫無力氣的雙手:“舒旻,把孩子留下吧。”

舒旻緩緩側過頭,望著他冷冷一笑:“不要他的是你,要他的也是你……去也是你,來也是你……陸城南,你還能再反覆無常一點嗎?”

陸城南眸光一暗,歉然說:“對不起……求你給我機會,讓我贖罪,嫁給我吧,一輩子折磨我。”

舒旻喉嚨一動,卻怎麽也笑不出聲,只低低地說:“你毀了我最初的愛情,毀了我對你信任,現在又毀了我的孩子,居然還妄想毀了我一生?陸城南,你以為,毀掉的東西,是隨便一句對不起就能彌補的嗎?”

她怎麽可能甘心自己受了那麽多傷害,兜兜轉轉的,卻又回到原點?

就在這時,她小腹裏似有似無的一動,像有什麽綿軟的東西踢了下她的心口。她的孩子,他動了?他在求她,求她不要殺了他?她憋著一口氣,憋到額角突突直跳,憋到心跳幾乎停止,直到那口氣從胸腔裏噴薄而出,一聲近乎慘叫的嘶嚎才隨之猛地爆發出來,她張著嘴,發不出一句話,只是單音節的悲號。

她的人生,在這一刻墮入永夜。她以後都不用這樣哭了,因為,未來的人生已經不可能更壞些了……

次日一早,舒旻便被醫生叫去了手術室。醫生撩開她的衣服,冰冷的酒精在她的小腹上塗抹著,醫生頗有些悲憫地說:“這兩針下去,你就終止妊娠了,換句話,你的孩子就正式死了。然後你就要自己把它生出來,一般都是二十四小時。”

見舒旻點頭,醫生繡花般在她肚皮上用針一紮一挑,一切就結束了。舒旻恍恍惚惚地從病床上下來,腳上像戴了鐐銬,沈重地朝自己病房走去。推開病房門的一瞬,一道刺眼的初春陽光刷地刺進她虛無的眼底。於是,她給自己已死的孩子取了個名字,林千陽,燦爛千陽。

中午,祖紅給她帶了雞湯來,小口小口地餵她:“小妹,別怕,晚上我陪著你。”

舒旻點了點頭:“紅姐,把手機給我。”

打開久未開機的手機,等了片刻,手機接連傳來無數短信提示音。

她已經不想看了,她疲憊地合上眼睛,一滴透明的液體自眼角淌出。

等到所有聲音塵埃落定,她拿起手機,撥通了林越諍的電話。

剛從機場出來的林越諍聽見手機鈴響,下意識地瞥向手機,一見那個名字,他驟然將車拐向路邊剎住。車後座的EVA身子一傾,打了個突,說到一半的話被生生打斷。

她一雙大眼狐疑地望向林越諍,揣測會是誰的電話。見他整顆心都撲在了那通電話上,她已經猜到是誰了,略一思量,她不動聲色地掏出手機,給青瑜發了一條短信出去。

林越諍拿著電話,開門下車,遠遠地在路邊站定,帶著不確定地說了一聲“餵”。

再度聽到他的聲音,像隔了百年的時光。舒旻怔怔抓著電話,卻不知道還有什麽可說的。

“舒旻,你在哪裏?”林越諍的聲音裏透著些急切。

那邊一直沒有聲音,他甚至懷疑她是不小心按錯了鍵。電話那端的靜默讓他莫名的有些害怕,他生出一種錯覺,覺得電話對著的是一口深不見底的寒潭。他組織了一下語言,想告訴她,他和青瑜的婚事是不可逆轉的,但是,出差在外的日子裏,他想通了,如果她堅持要那個孩子,他可以想辦法讓她把孩子光明正大地生下來。

唇剛一動,電話那端傳來一個沒有絲毫情緒的聲音:“我們的孩子死了。”

一股平地而起的冷風從林越諍心口穿過,他握緊了手機:“什麽?”

那邊自語似的緩緩道:“本來不應該和你說的,但我怕她怪我,你是她的爸爸,你有知情權。昨天照的B超,醫生說是個女孩,四個半月大,很健康,她是今天上午九點三十七分死的,我給她取了個名字,叫林千陽。這些,你都要記得。”

林越諍胸口一痛,低喘著問:“舒旻,你現在在哪裏?在涿城,是嗎?我這就過來,你等我!”

那邊,電話已一聲不響地掛斷。

林越諍“啪”的打開車門,人還沒坐進車裏,電話再度響起,他看也不看地接通:“我馬上就過來,等我。”

下一秒,他的手無力地緩緩垂下。

電話那端說,衛小姐不小心滾下了樓梯,摔到了腿上的舊傷口,而且頭部受傷昏迷,現在正在第三醫院急救,衛先生讓他趕緊過去。

EVA望著他襯衫下劇烈起伏的胸膛,小心翼翼地喊他:“林總?”

林越諍仿若沒有聽見她的聲音,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扶著車門把手,面色慘然,好像掉了什麽,很重要的東西一般。

機場上起飛的航班,輪番呼嘯著從他們上空飛過,轟鳴的聲音蓋過了整個世界的喧鬧。

傍晚,催產針的藥效開始發作,正在喝雞湯的舒旻疼得躺回床上。祖紅反倒大喜過望:“按照這個情況,過會兒就要生出來了,到時候就什麽事都沒有了。”

她也不強逼舒旻吃東西,出門去買準備用品。

門外在吹大風,狂風撕扯著陽臺外的老式玻璃窗扭打,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孩子在哭,有幾隙寒風鉆了進來,帶動病床上的吊燈激烈的搖擺,發出枯燥機械的吱呀聲。

她目光散亂地躺在床上,嘴角翹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這個點了,他不會來了,一個半死的人,已經再無心力計較他是不是又騙了自己。眼前一點點地黑下去,她陷入了極輕極亂的睡眠裏。

再度疼醒時,舒旻經不知道是幾點了,外面的大風已經停了,周遭一片漆黑,只有走道上還有白慘慘的光。耳畔傳來祖紅的鼾聲,她伸手喚了聲“紅姐”,祖紅半夢半醒地應了聲,從床上翻下來,又是給她鋪紙,又是叫護士,鬧騰了半個鐘頭,舒旻只是覺得疼痛難當,卻始終沒有那種要分娩的感覺。

護士們都疲了,看了看狀況說:“估計要到天亮再生了,什麽時候羊水破了再叫人。”

祖紅忙應承著說:“我有經驗,羊水破了,我就叫人。”

舒旻弱弱地掃了一眼手機,已近淩晨一點。祖紅這兩天忙裏忙外,早已疲到極點,護士一走,她肩一垮,又倒回床上呼呼大睡起來。

舒旻在黑暗裏圓睜著眼睛,再無睡意,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覺得小腹裏的痛一陣緊似一陣絞著,整個小腹縮成了一團,疼得她呼號不得,冷汗順著頭發絲絲下落,她嘶聲叫著:“紅姐……紅姐……”

祖紅已經徹底睡死,她無心再叫,一只手在虛空裏胡亂抓著,那種什麽都抓不住的感覺讓她恐懼極了,她知道,若是攢起力氣叫一聲紅姐,她定會醒來將手給她,可是她不想,手一晃,又落回到床單上揪緊——除了他的手,她誰也不想抓,她只要那只手,讓她生或者死。

她掙紮著撐起雙腿,咬牙同那越來越兇狠的陣痛抗衡,痛到最頂端時,眼前驟然一黑,她覺得有什麽伴著一股溫熱的液體從她生命裏流了出去,那一刻,她只希望自己就此死去,那樣,他日後知道了,心裏或多少或少是會有一點痛的。

第三醫院的特護病房裏,暖意融融,桌上堆滿了鮮花水果。

林越諍坐在一旁,蹙眉看著抱著他的手機睡得一臉安寧的青瑜。下午五點,她的接骨手術才做完,麻藥過後,她疼得撲進他懷裏直哭。好不容易哄得她吃過飯,她卻搶過他的手機,讓他陪她玩裏面的植物大戰僵屍,直到十一點才沈沈睡去。

見她著實是睡去了,他單手抵住額角,緩緩合上了眼睛。他只著了一件單衣,然而房間裏的熱力卻烘烤得他焦灼難安,他終於還是忍不住,抓過外套,起身朝門外走去。

出了門,他一動不動地靠在門上緩緩呼了一口氣。不知道過了多久,腦中轉過一個念頭,他鬼使神差地往電梯口走去。

四樓,婦產科的長廊外,或站或坐地散布了很多人。手術室外,三五個男人來來回回地走著,像極無頭蒼蠅。

林越諍木然走到手術室外的長凳上坐下,裏面,隱隱約約傳來產婦的喊叫聲,聽著洞心駭耳。身邊的男人冷不丁見他這樣卓越不凡的男人出現在這裏,有些好奇,打量了他好幾眼,見他三魂七魄都恍恍惚惚的,不禁開口攀談:“你夫人在生孩子?”

林越諍嘴角輕輕一動:“是。”

那個圓頭圓腦的北京男人笑著說:“怕吧?我老婆生第一胎的時候,我也一樣。不過沒事兒,真生起來,分分鐘的事。你要實在怕,還是去抽支煙吧,那個老婆難產的哥們兒臉色都沒你這麽難看。”

林越諍面無表情,也不答話,泥胎木塑般坐著。

那個攀談的男人見沒趣,側過臉,也不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門內傳來一陣哭號:“痛死我了,我不生了……不生了!”

附近,一個男人攥緊拳頭,使勁砸了一下墻面。

這時,林越諍轉臉看住身邊的男人:“生孩子到底有多痛?”

那男人“哈”的一笑:“這個我可真不知道,我一大老爺們兒哪知道那個?”

他見林越諍神色凝重,覺得自己的語氣有點過了,想了想,補道:“痛分十級,女人生孩子的痛就是第十級。我肯定不太清楚到底是個什麽痛法,不過我聽我老婆說,那種痛說不上來,就好像全世界都他媽是痛的。”

他被自己的話逗笑了,過了一陣繼續調侃道:“你要真想知道多痛,拿刀子割自己一下不就結了?”

林越諍又坐了一陣,直到產房裏傳來新生兒的啼哭聲,他才悄無聲息地起身離開。

剛推開病房門,林越諍就對上了一道視線,青瑜竟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她扁著嘴,委屈地看著林越諍,貓一般奶聲奶氣地抱怨:“諍哥哥,你去哪裏了?”

林越諍面無表情地掩上房門,淡淡說:“去抽了支煙。”

“好熱好熱,諍哥哥,我想回家。”青瑜作勢要掀被子。

林越諍徑直將窗戶打開,在她面前坐下。

“諍哥哥,你怎麽都不說話?”青瑜的眼中有些慌亂,抓住他的手,將自己的臉貼了上去。

溫熱的呼吸拂在手背上,林越諍抽回手:“青瑜,我給你削只蘋果吧。”

青瑜眨了下眼睛,定定看著他,“嗯”了一聲。

林越諍從果籃裏拿過水果刀,取出一只紅得發黑的蛇果,背轉過身,抿著唇默默削了起來。

“聽人家說,如果能削出兩米長的皮就可以許願了,我要一個兩米長的。”青瑜笑著說。

他點了點頭,就在這時,正在蘋果上移動的水果刀驟然一偏,重重地切入了他的左掌心。

一道暗紅血線猝不及防地從分開的皮肉中湧了出來。

身後,爆出青瑜的尖叫聲,她圓睜著大眼,片刻後,她猛地撲到床頭按鈴叫護士。

蘋果骨碌碌地滾落到地面,他埋下頭,一行熱淚終於順理成章地落下。

次日,衛莊早早的就來看青瑜,見她乖乖地在喝粥,他愛昵地責備她:“多大的人了?還這麽冒冒失失的?不是滑雪摔斷腿就是下樓梯摔到舊傷口,我真懷疑你在英國是怎麽過的。”

青瑜嘟著亮澤的絳粉嘴唇:“爸!我都二十二了,你還罵我!”

衛莊走上前,拍了拍林越諍的肩,在青瑜對面的沙發裏坐下:“你知道越諍多忙嗎?過年時你忽然來電話說摔斷腿,哭著嚷著要越諍過去照顧你,他撂下手頭的事情飛去陪了你一個多月,剛喘口了氣,你又把腿給摔了,你這樣三天兩頭的給他找事兒,知道耽誤我們多少事情嗎?”

青瑜將喝粥的勺子放下,賭氣似的靠在床上,雙手環抱在胸前:“我飽了!”

“這孩子……”衛莊指了指她,搖頭一笑,“就是任性,考了這麽多年才把劍橋考上,剛讀了一年,喊一口想和你結婚,馬上就從劍橋退學了。我是管不她了,以後就指著你收拾她這個小魔星。”

“好像誰稀罕劍橋一樣,要不是EVA說諍哥哥讀劍橋,我要不讀個劍橋牛津,配不上他,誰要去讀它?”青瑜撇嘴,抓起勺子繼續喝粥,“英國有什麽好的?沒有爸爸你,沒有中國菜,更加沒有諍哥哥。”

“女孩子家的,總要有個高文憑,說出去才好聽。”衛莊的眉下意識地擰了起來,頓了頓,他朝林越諍招了招手,示意他來自己身邊坐,“等你們結婚後,我再找個好點的高校,把你的學歷問題解決了。”

說著,他拍了拍林越諍的手:“越諍,去看過你爸爸了嗎?”

他見林越諍不答,心中已有了數,語重心長地說:“你不要恨他,老一輩做那麽多,說穿了不都是為你們?現在你也大了,什麽人事沒見過?怎麽還放不開你爸爸那點錯誤?”

他瞇著眼睛,銳利的目光在林越諍僵冷的臉上逡巡了幾圈,吸了口氣:“聽話,去看他,也把你和青瑜的好消息帶給他。還有,你媽媽的保外就醫,已經快下來了——總不能你要結婚,連個來主婚的親人都沒有。放心,只要你以後好好的和青瑜過日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這是叔叔的承諾。”

林越諍死灰般的眸中終於有了些光亮,眼前這個人,永遠知道他在乎的是什麽:“謝謝衛叔叔。”

青瑜的傷其實並沒有什麽大礙,在醫院住了一天後,醫生就放了行。下午出了院,林越諍送她回家後,也不在衛家久待,以有公事在身為由告辭。他返身離開前,青瑜忽然叫住他,從床上跳了下來,拖著傷腿撲進他懷裏:“諍哥哥,不要離開我。”

林越諍低頭看她,見她臉上已布滿淚水,不禁擡手為她擦去:“怎麽了?”

印象中,青瑜雖然從小愛黏他,但是在大關節上從不拖泥帶水。無論他要去什麽地方,她都不會像別的孩子那樣依依不舍,因為不久以後,她會連人帶行李地出現在他所去的地方。高中畢業後,他去英國留學,還在上初中的她就跟去了英國。天分不高的她總也適應不了英式教學,之所以頂著巨大的壓力在異國求學,只為了周末偶爾能跑到劍橋見他一面。而他總是忙,她往往是興沖沖地來,然後坐一下午冷板凳敗興而歸。即便如此,她還是言笑晏晏地以他妹妹的身份自居,樂此不疲地往他的社交圈子擠,仿佛她的世界都是以他為軸心轉動的。

然而,她對他的黏總是很有分寸的,什麽時候可以湊上去撒個嬌,什麽時候該安靜地離開,她都掌握得很好,她從不會讓他為難,從不會讓他厭煩,她就像他生命中一個天經地義的存在,比朋友親一些,卻始終也只能是這個位置。

如果不是那場變故,他們這樣不鹹不淡的兄妹關系會維持到他從劍橋畢業,然後彼此因各自的不同追求分開、淡忘,也許有一天,他參加她婚禮時,會偶爾跟她的丈夫提起當年她做他跟屁蟲的生涯,忽然感動於生命裏曾有這麽一份溫馨的感情。

可是那場變故,讓她成了他的救世主,在他身陷井底時,是她扔了條繩索給他,才有了今時今日的林越諍。也正是因為有今時今日的他,父母在獄中的體面才得以保存。無論他和她的關系裏,有多少被迫捆綁在一起的成分,他都要感恩於她。

“諍哥哥,我好怕你不要我。你知道的,我做什麽都是為了你。”青瑜將臉貼在他的襯衫上,使勁抹著淚。

林越諍知道她說的是什麽,她在委婉地道歉:她對他用了手段。兩次故意斷腿,一次將他召去她身邊,一次則斷了舒旻寬宥他的最後一個可能。

想到舒旻,一股細密的抽痛從心底漫開,他輕輕將她推開:“我知道。你好好養病,晚上我再抽時間過來看你。”

離開衛家,林越諍猶豫了很久,還是將車開去了燕山腳下的監獄。

時隔三年,逼仄的探監室內,林越諍首次見到穿著囚服的父親。他老得很快,越見清臒了,兩頰都深深凹陷了下去。

乍見來探監的是他,林允升站在門口久久遲疑,最終迫不得已地在他對面坐下。

父子倆隔著窗,面色凝重地對視,誰也沒有先開口。

林越諍目光覆雜地看著窗後的父親,幾年的監獄生活已經將那個意氣風發的林允升打磨成了一個沈默拘謹的老人,如今的他滿臉皺紋、滿臉滄桑,竟有些龍鐘老態。他見林越諍望著他不說話,像做錯了事的孩子般低下頭,局促地搓了下手。

林越諍的心猛地揪了一下,像有什麽漲在胸口,他屈指竭力忍耐,還是微紅了眼睛。

這還是他的父親嗎?這還是那個他少年時,在作文裏仰望崇拜的父親嗎?他憶起自己曾為他寫過一篇感情真摯的作文。那篇作文裏的父親,是一個精通四國外語,寫一首好詩的學者;是一個和而不隨的謙謙君子;是一個熱衷慈善,救貧濟困的慈善家;是一個時刻告誡他“有德不孤”的高潔雅士;是一個“以諫諍為心”,克己奉公,兢兢業業的廉吏。

在他心中,“越諍”二字就是父親的風骨、品格的寫照,父親是他的精神脊梁,是他仰望的朗朗青天。

然而,那青天的崩塌,只用了短短一瞬。

大學畢業那年,遠在黎巴嫩游學的他忽然驚聞噩耗:他的父母利用職務之便,挪用近億巨款,經檢察機關查實,二人已被依法提起公訴。

乍然聽到這個消息,他怎麽也不肯相信為官十年還兩袖清風的父親居然是一個巨貪,他舉出無數例子為父母辯解,他們一家十多年來都住在機關大院的老房子裏,撙節度日,甚至連他出國留學的學費,有一部分還是從親友那裏借來的。

他只當父母是被政敵陷害,連夜訂機票準備回國,卻臨時接到叔叔的電話,被告之不可回國,讓他火速去加拿大穩定局面,他父親早已經以他的名義在加拿大私設了幾家公司。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父親為什麽早早的將他移民去了加拿大,直到那一刻,他才悚然發現,他名下竟有那麽大一筆駭人資產!

騙子,都是騙子!

二十三年的信仰毀於一旦,完人的畫皮下竟是一副猙獰、骯臟的嘴臉!

他失魂落魄地將自己鎖在畫室裏整整一個月,直到叔叔找到他,告訴他,父親的一審判決已下,因牽涉的金額巨大,最高法院一審判決是死刑。叔叔安撫似的拍著他的肩說:“放心,一直咬著你爸爸不放的那個舒寶瑞已經死了,很多事情都死無對證了,加上你爸爸認罪態度很好,要是能追回部分款子,二審很有可能改判死緩。”

他將名下可動用的資產全托叔叔帶回了國,以期換父母一條命。然後,他孤身一人從貝魯特港出發回加拿大。之所以選擇這樣的出行方式,僅因為他曾發誓,有生之年要圓一次海上航行的夢想。暴風雨驟然來襲的那個午後,輪船被迫停在了黎巴嫩北部海域,遮天蔽日的鉛雲迫近地壓在他眼前,他頭暈目眩地站在船尾看著那毫無希望的天空,忽然覺得自己失了來路,更加沒了去路。他的人生信念毀了,他的家庭毀了,他的愛情也毀了——他和舒旻之間,已經隔了一道叫做永無可能的鴻溝。

他木然望著腳下不停翻滾湧動的黑色海面,驚濤駭浪裏,一張清澈的如花笑顏安靜地朝他綻放,他松開攥著欄桿的手,朝那張笑臉裏墜去,十月的刺骨海水叫囂著將他吞沒。

他要以這種方式向她致歉,更要以這種方式讓騙了他二十三年的父親懺悔。

被幾個水兵撈起來時,他已經溺得半死不活了。漫長的航期裏,他一直發著高燒,渾渾噩噩的,成日裏咳嗽,咳得他整個胸腔都是痛的。上了岸,加拿大的華人醫生告訴他,因為冷水嗆進了肺裏,他的肺受了重傷,恐怕落了病根,寒暑交替時會例行咳嗽,讓他以後註意調理肺部。

一無所有地在加拿大做了半年行屍走肉,他終於在某個深夜淒然了悟,既然死不了,那就活下去吧,活著,才有贖罪的機會。

在加拿大,他從某金融集團的低層職員做起,即將嶄露頭角時卻被上司嫉恨,處處打壓,他也木然領受。半年後,他接到消息,他母親因不堪監獄獄友的辱罵毆打自殺,幸而被獄警搶救過來。聽到這個消息,他才悚然驚覺,只要自己還活著,就必須承受活著的責任。他不能再放任自己,他必須重新站起來,獲得保存父母體面的能力。

他辭去工作,拿著僅有的資產去了華爾街,在那裏做了一個操盤手。在財富滾雪球的年代,像他這樣沒有原始資本的人,很快就成了別人的陪玩。在他歷經數度挫折後,青瑜找到了美國,逼著他回國去見衛莊。他的實力和才華很快得到衛莊的欣賞,不久,他就從衛莊以及衛莊背後的財團那裏拿到了第一筆投資。

林越諍沒有讓他們失望,短短半年,林越諍就用這筆錢在美國打開了局面。

在那段時間裏,青瑜時不時飛來美國看他,還像往日那樣無微不至地照顧他,然而他已經無法坦然接受她的好,他與她之間,始終還是因身份的差別,多出了一些細微的生分。

一年後,國內房地產業迎來黃金時代,林越諍受衛莊所邀回國幫他在房地產界做一番事業。臨回國前一晚,青瑜從英國飛來,陪他看了一場小劇場電影。

電影叫《霍亂時期的愛情》,故事發生在19世紀末的哥倫比亞,電報員費洛倫蒂納愛上了一個名叫費爾米納的女孩,然而,因為身份地位懸殊過大,相愛的兩人被迫分離,天各一方。幾年後,費爾米納另嫁他人,漸漸在安逸的生活中忘記了費洛倫蒂納。

但是費洛倫蒂納始終沒有對她忘情,已經貴為一代商業巨頭的他有無數名媛淑女追求示好,他卻發現費爾米納才是他一生的真愛,他決定用等待換回愛情,然而這場長達五十年的等待卻耗盡了他的一生。

電影散場時,青瑜指著他的側臉訝然說:“諍哥哥,你哭了?”

他還未及將掩藏好情緒,青瑜忽然湊近他,擡頭飛快吻在他臉上:“諍哥哥,我會像費洛倫蒂納那樣等你一生一世,直到你心甘情願地接受我。”

這真是感人的告白,只可惜,他已經有了自己要用一生等待的“費爾米納”,即使這等待如此無望。

“你……還好嗎?”玻璃窗內,林允升的聲音有些喑啞,他見林越諍神色淒楚,忙亂地說,“我都還好,菜有兩素一葷,湯也是真正的湯,不是外面說的那些涮鍋水。我的身體也好,每年都有體檢。就是……最近牙疼犯了,老吃不下東西,就瘦了點。”

他見林越諍不說話,交疊的雙手緊了緊:“我知道你恨我,我沒有怨言,但是你不要恨你媽媽,她什麽都不懂。當年的事情,其實,我也是身不由己……”

空氣裏一團死寂,林越諍含著淚,冷冷一笑。好一句身不由己,多少骯臟罪惡都以此為名,大行其道。他果然是他的兒子,對自己心愛的女人犯下那樣的罪惡,連一句解釋都不肯給,在心裏嘆惋的也是這一句無恥的身不由己。

良久,等到情緒都已平覆,林越諍才淡淡說:“媽媽的保外很快就下來了。還有,下個月,我和衛青瑜結婚。”

聞言,林允升默了半晌,埋下頭無聲慟哭起來,瘦骨嶙峋的肩膀劇烈抖動著,林越諍透過玻璃窗,逆著昏暗的光線看他,覺得此情此景,失真得像從噩夢裏剪下的片段。

坐夠半個小時,林越諍起身,也沒道別,頭也不回地就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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